风景园林师眼中的跌水别墅

　　1 跌水

　　跌水别墅（Fallingwater, the Kaufmann Conservation on Bear Run）是美国现代建筑师赖特(Frank LloydWright 1867—1959 )最著名的代表作。Fallingwater以前有人译为“流水别墅”或“落水别墅”，都不够确切。“流水”显然和Falling（跌落）的意义不符；而“落水”是掉到水里的意思，如“落水狗”，不小心掉到水里叫“失足落水”，这都和别墅所在地的Fallingwater不是一回事。其实，在汉语里对这种像小瀑布似的突然下降的水体有一个很好的名词：“跌水”[1]。所以，把Fallingwater译为“跌水别墅”是十分恰当的。

　　2 赖特和有机建筑

　　赖特是20世纪美国的建筑大师，他对现代建筑有很大的影响。赖特1867年出生于美国威斯康星州，起初在大学里学习土木工程，19世纪80年代后期去芝加哥从事建筑设计。他的作品中约有四分之三是住宅和别墅，较少设计大城市里的高楼大厦。他设计的住宅吸取了美国民间建筑的传统，低层、缓坡屋顶、大出檐，平面灵活，打破了旧住宅的封闭性。他运用当地建筑材料，创造出适合美国中西部草原地带的气候条件的住宅，既经济适用，又与环境融为一体，深受美国民众喜爱。受他的影响，在美国中西部出现了一批类似的住宅，形成风气，建筑界称之为“草原住宅”。

　　1915年，赖特被邀请到日本设计东京帝国饭店。该饭店于1922年建成，经受住了1923年大地震的考验，深得好评。建设期间，赖特在日本居住了长达5年，使他对东方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帝国饭店建筑略带“和风”，反映出他尊重当地文化和有机建筑的风格。赖特曾于1918年访问中国。他十分推崇中国古代哲学家老子，常引用《道德经》中“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来阐述他的空间概念。[2]

　　赖特于20世纪初提出了“有机建筑”的理论，成为他一生创作和实践的核心。他对“有机建筑”的解释是：“有机”表示“整体性；总体属于局部，局部属于总体”。又说：“努力使住宅具有一种协调的感觉，一种结合的感觉，使它成为环境的一部分……这所住宅除了在它所在的地点之外。不能设想放在任何别的地方。它是环境的一个优美的部分，给环境增加光彩，而不是损害环境。”[3] 建筑师必须对任务和地点的性质、材料的性质和所服务的人都有清楚的了解，才能得到特定环境中的建筑的性格。“跌水别墅”就是“有机建筑”理论的代表作之一。

别墅基址测量图

跌水别墅平面、立面设计图

　　3 熊涌

　　跌水别墅位于宾夕法尼亚州西部的山区，距离匹兹堡市以东72英里（约122.4km），车行约2小时。在山区里有一条小河，名叫Bear Run，Bear翻译成“熊”是毫无疑问的了；Run却不是动词“奔跑”，而是名词“小河”[4]。把Bear Run译为“熊河”或“熊溪”我觉得都不能完全达意。我想起广东把这种山区的小河或溪流叫做“涌”（chong音冲），例如深圳东部靠近大亚湾的山区中有一个地名叫葵涌。一个“涌”字绝妙地把这种山间短促、湍急的溪流，从山泉迸出，匆匆忙忙，带着小跑，跃过石滩，溅起水花，一路流水欢歌，奔腾而下，汇成小河的意境表达得淋漓尽致。因此，我把Bear Run翻译为“熊涌”，可以想象到在人类没有到达这里之前，这里时常会有野熊出没。这是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山间小溪，一般的地图上都没有显示。熊涌发源于山区东部的桂冈（Laurel Hill）西坡，是由山泉汇聚而成的溪水，由东向西流入较大的尤亥俄亨尼河（Youghioheny River），全长仅约4 英尺（约6.8 km），落差由海拔762m降到326.14m，下降了435.86m，水流十分湍急。熊涌在海拔395.63m处（即跌水别墅基址），溪水跌落6m，形成一个小瀑布。

　　当地土壤含有丰富的森林落叶形成的腐植层，植被良好，最多的是耐阴、耐湿的大花杜鹃（Rhododendron rex）、山月桂（Mountain laurel），其他还有白橡（Quercus spp）、黑橡、红橡、桦木(Betula spp)、鹅掌楸(Liriodendron chinense)、槭树(Acer serrulatum)、山核桃(Caryacathayensis)、核桃(Juglans regia)、海棠(Malus micromalus)、野黑樱(Prunus serotina)等，林下长满了蕨类和野花。

4 兴建始末

　　匹兹堡百货公司老板考夫曼（Edgar J. Kaufmann）于20世纪20年代买下了熊涌附近一块300英亩（约121.41hm2）地产，在熊涌跌水西南1500英尺（457.2m）处的山崖边建了一座木屋，当地人把它叫做“悬空屋”（Hangover），作为周末及夏季度假之用。以后，考夫曼又陆续买入了更多的土地。

　　过了十多年，附近修建铁路，建筑物和人烟渐多，环境喧闹，又加上“悬空屋”缺乏电力、排水等市政设施，不适宜再用来度假。考夫曼想在熊涌跌水附近另外再修建一处度假别墅。这时，他的儿子小考夫曼正在赖特的建筑工作室塔里耶森（Taliesin）学习和工作。通过儿子的牵线搭桥，老考夫曼访问了赖特的工作室，并邀请赖特到匹兹堡做客。1934年12月，赖特应邀来到匹兹堡，随后又去看了熊涌。赖特仔细察看了溪流、跌水、树木、石壁、巨石和杜鹃花，他对这里的天然石壁印象特别深刻。他接受了在熊涌设计一所度假别墅的委托，并要求提供一份基地的详细地图，包括每一块巨石和每一棵大树。

　　1935年3月测量图完成（图03）。从这张地图可以看出，在熊涌跌水的对岸南部留出了一大片空地，说明考夫曼的原来意图是想把度假别墅修建在河南岸正对跌水的下方，这样能很好地观赏跌水，但是赖特却另有打算。赖特的习惯是在设计之前，一定要在脑中思考成熟了才动笔，因此迟迟没有动手。在催问了几次没有进展之后，到了9月22日，考夫曼决定去赖特的塔里耶森工作室探访。临行前他给赖特打了一个电话，说自己已经在路上了，尽管这时设计图连一根线条都还没有画上。但得知考夫曼要来的消息后，赖特让学生把熊涌的测量图找出来，走到楼上阁楼他自己的绘图室，用彩色铅笔飞快地画了平面和立面两张草图。不到2小时后，当考夫曼踏进赖特的工作室时，赖特已经在恭候他，好像图纸已经准备好多时了。当赖特提出把别墅盖在跌水上方时，考夫曼大为惊讶，但仍然客气地说：“我以为您会把别墅放在靠近跌水的地方，而不是放在它上面。”赖特回答说：“考夫曼先生，我想让您和跌水生活在一起，而不仅仅是观看它。跌水要成为您整个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5] 考夫曼终于接受了这个方案。赖特请考夫曼留下用午餐，趁着这个工夫，几个学生按照赖特的草图赶紧画了两幅墨线图（图04），这就是跌水别墅最初的设计图。赖特的铅笔图颜色较浅，制版
效果不够清晰，本文没有引用。

　　赖特设计的跌水别墅直接架在跌水之上，墙垛用当地的片石砌筑，与熊涌的石壁纹理相似，好像直接从岩石中生长出来的一样。楼高三层，一面垂直的玻璃窗上下贯通。阳台悬挑伸出，米黄色混凝土栏板纵横错叠，敦厚朴实，和通透的玻璃窗形成横与竖、虚与实的对比。下面溪水跌落，汹涌奔流，形象奇、险，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整个建筑外形是不规则的，上下左右前后错落，和周围环境的地形、山石、流水、林木互相穿插。建筑物和大自然犬牙交错，互相渗透，人工与自然紧密结合。

　　1937年末，跌水别墅土建工程基本完工，1939年又在屋后山坡上继续修建了一栋二层楼，供客人和仆人住宿。别墅的室内装修和家具陈设一直延续到50年代初仍在不断增补和完善。在此期间，赖特和考夫曼一家的友谊，已经远远超出一般建筑师和业主之间的关系。

　　1938年1月，美国《建筑论坛》杂志（Architectural Forum）用赖特的作品作为主题。赖特自己撰写12页的长文介绍熊涌的跌水别墅。该杂志称赞跌水别墅是“美国有史以来最重要的建筑作品。”[5]呼吁除了面向建筑界专业人士之外，还应向广大公众介绍。《生活》（Life）杂志随即在封里页刊出跌水别墅的整页大幅相片，产生了很大影响。此后，在美国各地和欧洲，介绍跌水别墅的各种图片、展览、书刊大量发表，可以说是誉满全球。

　　然而，建成之后，跌水别墅的使用次数并不多。1955年4月，老考夫曼去世，别墅由小考夫曼接管。1954~1955年熊涌发大水，泛滥的洪水曾淹没了别墅的地下室和一层，建筑物受到损害。1963年小考夫曼将跌水别墅连同周围1543英亩（约624.45 hm2）土地捐给政府，由宾夕法尼亚州西部资源管理局管理，作为“考夫曼纪念馆”和熊涌森林公园向公众开放，现在是有名的旅游景点和青少年教育基地。

5 参观

　　这样一座有名的建筑经典作品，我既然已经来到美国，当然不能错过，要去参观一下。从宾夕法尼亚州东部沿海的费城出发，驾车西行10多个小时，抵达宾州西部山区外围一个叫Normalville的小镇，天色已晚，在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上顺蜿蜒的山路爬坡进入山区，车行半个多小时到达跌水别墅所在的山坡下。有一座八角形的木屋，是游客服务中心。已经有参观者在这里等候，其中不少是家长带着中、小学生来的。因为怕参观的人多影响效果，需要在这里先登记等候，每隔10分钟左右放行一批20人进去参观。等候时可以参观这里展出的跌水别墅的相片、设计图纸、历史介绍等，并有出售明信片、幻灯片、书籍和其他旅游纪念品。这里有山坡、密林遮挡，完全看不到跌水别墅的建筑，不会互相干扰。等候一会后，导游带领转过一个山坡，穿越杜鹃和橡树林，升高约20m，跌水别墅就出现在眼前。

　　5.1 入口

　　通过跨在熊涌上的小桥，转到别墅东面，道路通到屋后，这也是原来主人到这里来的车行道。车道顶上架设一个混凝土的棚架，连接房屋和屋后的岩石峭壁。棚架投下的光影、带喷水的浅水池、室外楼梯、石壁龛和绿化栽植，构成了丰富的景色和迎人的氛围。仅从这个入口就可以体会到赖特精心设计的匠心。

　　5.2 起居室

　　进入后，一层是起居室。向西南方向望去，大阳台正好在跌水上方。整个起居室是完整开敞的，但仍有组织地划分成几个生活空间：近入口处是音乐角，有唱机和坐椅；学习区靠东面，有一张写字台和书架；餐桌和自助餐台在北面，沿墙有一排固定的坐椅；中央是公共空间，最吸引人之处是一个大壁炉）。炉前地上突出几块保留原状的巨石，令我想起了苏州虎丘的“千人石”。整个房间的地面也是用不规整的粗石板铺装的。赖特在炉子上设计了一个红色的巨大球形烫酒锅，据小考夫曼回忆，只使用过一次，可能只是为了吸引人的眼球去注意这个火炉。在学习区旁边有狭窄楼梯通到下面，可以看到溪水在石面上流过。楼梯上有可移动的玻璃罩和玻璃门，称为“舱门”。

　　5.3 二层

　　二层是主卧室和两个小卧室。主卧室吸引人之处是一个大壁炉，连着一个下沉式淋浴间，还有一个带洗手盆的嵌入式固定的胡桃木梳妆台。主卧室阳台在全屋最大，三面都可观景：向东可以遥看熊涌水从小桥下面流过来，进入别墅下面；向南可以欣赏对岸盛开的杜鹃花；向西可以目送滚滚溪流，沿着布满大石的河道流向远方。

　　5.3 三层

　　三层面积较小，压在二层的后部，以平衡下面两层在溪水上的悬挑部分。三层原设计是卧室，后来改为小考夫曼的书房。

　　5.4 过街桥和爬山廊

　　二层后部有一座封闭式的过街桥连接后山，桥下是入口的车行道。从桥走出去，走到一个弧形的曲廊，逐级爬升，很有点中国园林里爬山廊的意味，通向后面山坡上的客房小楼。

　　5.5 客房

　　客房是一栋小二楼， 外形简单朴实，米黄色的墙面，和前面的跌水别墅
取得协调。虽然地势较高，但从别墅前的河对岸望过来，视线的仰角较高，有别墅建筑的阻挡，只能看到跌水别墅的奇险秀美，看不到客房的形体，一点也不受干扰。客房内有客人卧室、起居室和浴室，房角有壁炉。另一侧为仆人房。

　　5.6 细部

　　赖特设计了所有的室内装饰和家具。室内墙面留着多处粗石片砌的墙垛，不加粉刷。一至三层的地面也都用不规整的石板铺装成冰裂纹，充分显示了“山居”的朴素本色。墙上适当的位置会凹进形成一个石壁龛，放上一个印度的佛雕像，让人感到了赖特的东方情结。家具设计则是现代化的，极为简练，用料和设计十分考究。很多家具设计成固定的，嵌装在墙上，不仅有使用功能，还能划分空间。同时也表明赖特的一个观点：在适当的场所放置适合的家具。天花、照明、门窗、壁炉……处处都透着精致、与众不同，显出精心设计的痕迹。然而却简练而不繁琐，体现了现代设计的精神，并没有让人感到有“过度设计”的弊病。在墙角，我发现放有一块岩石，多么像中国园林中置石的“抱角”手法啊！由此可见赖特受东方文化影响之深。

　　6 感言

　　从建筑的角度看，跌水别墅无疑绝对是精品。每个细节都显示了赖特的精心设计，匠心独运。没有一处细微的地方是轻率随意的。建筑和环境的关系也是经过细心考虑的，一纵一横的大阳台悬挑在跌水之上，确实产生了震慑人心的艺术感染力。然而，在参观过程中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从一层到三层，所有的地面都是湿漉漉的。我问导游：“这里的地面一年到头都是湿的吗？”他回答：“Yes, always(是的，老是这样).”噢！我明白了，为什么小考夫曼要把这所别墅捐出来了。原来跌水别墅是只给人看的建筑，而不是适合人居住的建筑。别墅几次被淹，是因为压在河道上成了行洪障碍物。
建筑和园林都具有实用和艺术的双重性质，从艺术的标准去评价一个建筑物，可以见仁见智，各抒己见。但是如果一个建筑物不够适用的话，总不能算是完美的建筑吧！

　　赖特虽然对东方文化有浓厚的兴趣，但从跌水别墅的设计来看，他的艺术观和哲学理念基本上还是西方的“人定胜天”的思想。仰观跌水别墅的大阳台，总有一种沉重的压抑感。对待自然，中国风景园林传统的态度是“天人合一”，尊重自然，人是自然的一分子，要和自然和谐共处，对跌水或瀑布只会“观瀑”或“听瀑”而不会去“压瀑”。如李白（701-762）咏庐山瀑布诗：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白居易（772~846）在《草堂记》中描述他在庐山建草堂选址是：“面峰腋寺，作为草堂”，“堂东有瀑布水，悬三尺，泻阶隅，落石渠，昏晓如练色，夜中如环佩琴筑声。”白居易在这样的环境里“仰观山，俯听泉，旁睨竹树云石”进而“物诱气随，外适内和，一宿体宁，再宿心恬，三宿后颓然、嗒然，不知其然而然。”达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赖特的跌水别墅只做到人工建筑与自然的结合，还达不到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地步。中国有几千年历史，名山大川中瀑布跌水不计其数。也许我孤陋寡闻，还未见到过有压在瀑布上面的建筑。历史上这么多文人雅士，在经营风景园林时难道就没有想过这样做吗？可能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同样是山间别墅，王维（701-761）描写他的辋川别业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诗句，把人引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美好意境。可是熊涌水在石上流淌，却被压在建筑下面，被玻璃罩子罩着，看不见天日，照不到月光，未免有点煞风景，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如果按照老考夫曼的想法，把别墅建在熊涌南岸，“遥看”跌水，会是怎样的效果呢？如果还是由赖特来设计，可能还会产生另一个精品杰作吧。以上仅是个人的一点想法，丝毫不影响跌水别墅作为建筑史上的经典杰作。也不影响赖特的建筑大师的历史地位。

　　注释：
　　参观跌水别墅不准许拍照，图01-07，10、13引自参考文献[5],图08、11、14引自参考文献[6],图9、12引自参考文献[7]

　　参考文献:
[1]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K].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2]汪坦.赖特,F.L.[K]//中国大百科全书编辑部.中国大百科全书建筑、园林、城市规划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85.
[3]F.L.Wright.The Future of Architecture[M].London,1955:12.
[4]上海译文出版社.新英汉词典[K].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5]D.Hoffmann.Frank Lloyd Wright’s Fallingwater,The House and Its History[M].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Inc., 1993.
[6]Western Pennsylvania Conservancy.Frank Lloyd Wright’s Fallingwater[Z].
[7]Western Pennsylvania Conservancy.Fallingwater，The Kaufmann Conservation on Bear Run[Z].

　　作者简介：
　　刘家麒/1932年生/男/广东人/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教授级高级工程师/中国风景园林学会资深会员/本刊顾问编委(北京100039)
　　Biography:
　　LIU Jia-qi, born in 1932, a native of Guangdong, is asenior engineer of China Academy of Urban Planning andDesign and fellow of the Chinese Societ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He is also the advisory editor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journal. (Beijing 100039)